我的故事 ~ 22. 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才是真生活
“每位出国者都怀揣各自的梦想,但有一点是相同的,希望有更美好的明天。”
在珀斯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,但每当想起在国内的生活仍然是历历在目。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,很多人就是拼了命地往国外跑,去寻求自己的梦想,觉得只有在国外才能实现个人目标,创建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。其实我并不是很积极想出国的那种人。其中有两个原因,一个是我妈坚决反对我出国,她是比较保守、传统的人,她不希望女儿离她太远;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本身是学中医的,我不知道我出国干什么。我的先生是学理工科的,是大学老师。我和他谈恋爱的时候,正赶上出国热。可是母亲不同意,因为她认为一旦两个人分开,这其中的变数就不好说。原因就是她有一个朋友的女婿去了美国,头两年小夫妻俩关系很好,虽然一个月才50多块钱工资,打一次电话一分钟就得十几块钱人民币,他经常给妻子打电话,到了后来联系越来越少,再后来连人影都找不到了。她女儿一个人在国内带孩子,想离婚都找不到人。最后只得上法庭登记,说这个人失踪了,才办了离婚。这件事情对我父母刺激很大,所以母亲坚决要求,如果是他一定要出国,那我们就不要结婚,等他回来我们再结婚。我们就打消了出国的念头。后来我们结了婚。我自己也没有一点出国的愿望了。
中国改革开放以后,人们开始重视学历了,他在大学里干的也不错,当上了系副主任,属于年轻人里提拔比较早的人。他是硕士研究生毕业,本校没有同等专业,所以他在职读博士是不可能的。他年轻想往事业上更进一步,没有一个博士学位的话,是不可能进高级职称的,所以他还是想读一个博士。就在这个时候。他得到了一个公派访问学者的机会, 87年他来到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做了一年半的访问学者,当时写信回来和我商量,说他想争取奖学金,在外头读博士。我想读博士大概得四年时间,他已经在外头待了一年半了,再继续待四年,就是四年不回家,而且那个时候的政策也不允许我出来探亲,那我就觉得有点太难了,这四年我熬不过来。于是他就回来了。
回国以后我们就有了我们的女儿。就像其他中国人一样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。后来到了我女儿两、三岁的时候,他们学校又有一个公派出来读博士的名额,学校把这个名额给了他,因为当时他是系里的副主任,他的英语成绩也已达到出国的线了。当时报名表要的很急,所以他没有和我商量就报了名。但是当时我考虑到我女儿太小,才两三岁,我又在医院里工作,还要上夜班,再加上我身体也不太好,就我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了。鉴于这个缘因,他自己又决定放弃这次出国学习的机会了。又过了一年多,又有一个出国读博的名额,系里的领导问他想不想去。这次我已经跟他说不能放弃了,很多年轻人都已经读了博士,如果要是没有一个博士学位的话,将来他的学历会拖后腿。同时这次的是有奖学金可以让我陪读,我可以跟他一起去。所以他才下决心了,我们当时都很年轻,就是一心地想学完以后回国想好好地发展。当时他拿的奖学金是澳大利亚援助第三世界国家,是有条款的,就是说学成以后不能留在澳大利亚一定要回国的。我的丈夫出国六年之后,1993年。我带着四岁的女儿到了澳大利亚。
我是山东中医药大学。我学的是中医专业。毕业后我就分到山东济南市中医院,针灸科医生。在我们的科室里,我是文革后正规的大学5年毕业第一个进科室的,所以从院里到科室,很器重我。我那时不想出来的原因就是想进主治医生。那个时候国内晋升职称是很难的,基本上是论资排辈评职称的。从填表报材料,一级级地等着审核批准,然后到卫生局正式批文下来,到最后拿到主治医生证,前前后后大概拖了有快两年多时间。那我就不想放弃呀,我想我已经在中医院工作十年了,即便是出国我还是想回来的,我丈夫和我的想法一样,只是出国探亲,看看外面世界,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外国的,因此,早点晚点出国也无所谓。等我晋升完职称再去也不迟。
职称很快就下来了。我带着我的女儿匆忙地到了澳洲。我还记得第一天到澳大利亚的样子,这印象太深刻了。因为之前我没出过国,连飞机都没有坐过。也不会说英语,虽说是中医学院学了点英语,但只记得几个单词而已,毕业以后,在中医医院工作十年,没有机会讲英语,现在就是英语盲。等一次出国坐飞机就是一个大难题,当时中国到珀斯没有直飞的飞机,转机要从新加坡转。我不会说英语,看不懂那些牌子,不知道往哪走。恰好我爱人的一个朋友回北京开会, 就顺便把我和孩子带到了澳洲。没出国之前,从电影上看到国外都是高楼大厦、多彩霓虹灯、繁华大城市,至少比北京和上海还要繁华。从飞机场出来,越走越荒凉,看到是原始丛林,荒草地,还有大湖,蚊子很多。就感觉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,完全跟自己出国前想象的不一样,人烟稀少,还不如农村呢,就像荒郊野外似的。车子就在胡思乱想中停到了一幢平房前,房子是我丈夫跟其他几个留学生一起租的。
现在住了这么多年了。我觉得澳洲很不错。空气清新,蓝天白云让人心旷神怡,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口少,生活节奏比较自由放松。没有中国那样复杂的人际关系,特别像我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,其实接触社会很少。我爸是山师大的教授,我从幼儿园到大学,就始终就没有离开山师大的那一片,所以我接触人比较单纯,在国内甚至是同事之间,都有很复杂的人际关系,挺难处理。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,一周有三天,我基本上都自己在家做中医针灸,有两天在一个朋友的诊所做中医针灸。自从1993年来到澳大利亚,现在已经十多年了。在我的记忆里面有一段很艰难的、度过的日子,也可以说是我感到比较困惑的时候。刚来那些年,心里落差特别大。一家三口就靠我先生的奖学金过日子。那时候在留学生中,他的奖学金,在当时还算挺高的。但我们也感到经济上压力很大。除了交房租,平时的生活费用很高,国内的人觉得出国的人,在国外能赚大钱,都能成富翁,所以,为了要面子,毕竟还是想省一点钱,将来回国好给亲戚朋友买点东西带回去。另外还有一个压力是我不会英语,刚来邻居见了面向我问好,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,只能傻傻地点点头笑笑。不会说英语,购物看不懂商标,不知道是什么成份。更不用说去看病,无法和医生交流,所以诸如买东西,孩子上学联系学校,去银行办事,都得靠我先生。我一下子就觉得我就是个废物,没用的人。但也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,我必须去工厂打工。打工时心理的落差就更大了,从主治医生落到一个打工仔,我心里觉得好委屈啊,我现在为了我先生,失去了自我。不光是我这样想,连我母亲也这样认为。我还不敢给家里说太多在工厂里打工受的委屈,就觉得一下子落到了最谷底,不知以后什么时候才能爬上来。
在国内的时候,我觉得我跟我先生是平等的。他挣一份工资,我也挣一份工资。所以我去商店买东西从来不用问他,我就可以买我自己想买的东西。在这里我们俩一开始去超市买东西。比如说我看好一样东西,我先生就说没准下星期就会有打折。经济条件有限,只能把我喜欢的东西放回货架,当时我心里难过极了。自己没有工作,不挣钱,花我爱人的钱,就觉得自己没了底气。就感觉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。为了从这窘境中走出来我下决心学英语,学好英语就可以找到工作。既然决定要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了,肯定要学会说英语。因此,我去珀斯城中心的英语培训中心学英语。我读了三年。然后英文慢慢好一些,能用简单的英语跟人交流。去看医生,自己去买东西,现在和我的病人基本上能沟通了。感觉我不是孤立在这个社会和人群之外了,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。再加上现在我又能做我自己的专业,就好像又慢慢地找回了自己。
生活渐渐好起来,就开始考虑是否长期定居的问题了。我先生读完博士,又读了博士后。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考虑到我女儿九岁多了,如果她回去没法在国内的小学上学,两个国家的教育体系是不同的。我曾经尝试保持一直教我女儿中文和算术,我母亲把国内山师大附小的每个学期的课本、作业题、考试题都给我寄过来,我每天放学强制她学习,但是毕竟没那个环境,我也没那么多时间,因为那个时候我在一家虾厂打工,下班之后,我也很累没有精力管孩子的学习,慢慢就放弃了对她的教育。在国内我从来没有做过体力活,去虾厂是我一生最难忘的经历,也使我适应澳洲生活的一个过程。去虾厂主要的工作就是包虾。那时候我的英语不好找个工作很难。这个工作还是朋友介绍我去的,所以我觉得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,比我刚来的时候在一家意大利餐馆,一个小时两块五的工作好多了。在虾场打工,一小时十块钱。那个时候我觉得很满足了,下决心好好做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做的不好而让人家给辞了,因此就知道拼命干活。因为不会讲英语整个是一个哑巴,经理亲自给我教,一边做让我一遍看,然后我照着他的样子做,他说英语我又听不懂。只能咬着牙拼命干。最后还给我评了一个月度模范工人,奖励了我一公斤的虾和一瓶白兰地,把我获奖的照片还摆在车间里供大家学习,其实发奖的时候,虽然脸上带着笑容,但我心里却不是滋味,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,那种失落感,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。在国内我都要当主任医生了,在这评了模范工人,是不是件光荣的事呢?心情真是五味杂陈啊。但一想到为了我的家庭和我女儿,我得拼命工作。实际上那时候很想回国,想让我女儿回国上学,保持住她的中文水平。结果到后来越来越不行。因为每次学中文之前就得发生一次战争,大吵大闹,甚至打着让她学,然后女儿就含着眼泪跟我说:“妈妈,太难了。”我就又很心疼她,心想这是干吗呢?整天就跟那个凶神恶煞一样,逼着她摁着她学中文,逐渐地就放弃了。我也曾经想过回国,,但是为了我先生的事业上有一个成就,为了孩子。要是回去的话,她那时候是九岁,上一年级是对她的自尊心很大的打击,我就担心着孩子可能就一蹶不振了。所以从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动心思了,看看是不是有可能留在外面。我想我这辈子不要再想当教授了,但要让我的爱人和孩子都有好的前途。否则,我的损失就太大了。
很多人都不完全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家庭和下一代或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做出一些不得已的决定。现在在这三十多年了,觉得自己是澳洲人还是中国人?理智上我想我是澳洲人,因为我入籍了。要是感觉上我是觉得一半一半,毕竟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三年了,在那里出生,在那里长大。我出国的时候是32岁,在澳洲我也生活了三十多年了,可能还要继续在生活下去,这一生总的来说,我在澳洲的生活可能还是比在中国的生活要好一点,也许在这里,我一直能生活到我生命的结束。刚来的时候,即便是我入籍的时候,我还是觉得我是中国人,并没有觉得我是澳洲人。可能在这里住的时间越长感情越深吧。因为你走到哪里人家都说你是中国人。我也觉得我自己是中国人。另外中国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,在那里有很多感情,还有很多老朋友和亲人,我的根在那里,我始终觉得我就是中国人。
记得2000年悉尼奥运会的时候,澳大利亚的运动员拿金牌了,我觉得我是澳洲人,我为澳洲运动员自豪的欢呼。当中国的运动员拿金牌时,我又是中国人,我又为中国欢呼。有时心情很复杂,你是让我砍我的左手还是砍我的右手?每逢佳节倍思亲。每当过澳洲的国庆节的时候,我会想起中国的国庆节,就想回家看看。在放礼花之前唱澳大利亚国歌的那一瞬间,大家一起唱,说实话虽然到现在我唱不下来澳洲国歌,但我也觉得自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,也是有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。也会觉得挺自豪,也会有那一瞬间的认同感。虽然我们定居澳大利亚,现在回中国就是度假。觉得中国仍然还是我的家,我到澳大利亚来就像是来度假的。我妈妈去世以后,我好象觉得没有我的家了。可能这跟私人之间的感情有关,想必很多人也是一样。从那时候开始,慢慢想家的感觉就移到珀斯来了,回国就好像度假,没有回家的感觉了。
在这里跟主流社会沟通还是有隔阂的,你始终觉得进不到他们的生活里去。包括我爱人在大学教书,在高层次人群里也有同样的感觉,不被认同不能融入主流社会。我的感觉是,因为我是做中医的,现在接受中医的程度,已经比我来的时候好很多了,但是我觉得还是没有进入他的主流文化。我的诊所有很多都是澳洲人,我的病人实际上一半以上是澳洲人,跟他们交流没问题,可是总是觉得不能融入的感觉。我们刚来的时候,开车在马路上,我碰到过几次,就有人会打开车窗,冲我喊,“滚回你老家去!”可以说最近这十年我在也没有听过和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。我相信很多外籍人都可能碰到类似的情况,但是自那以后我再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。也许随着社会的改变,人与人之间有了更多的包容,越来越多的澳洲人也能接受这些外来的移民和多种文化。包括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中医。可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地融入当地人的文化里去。有很多人在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。特别是一些受过教育的澳洲人,他知道他不能说出来种族歧视的话,他嘴上不会说,但他具体做事情的时候,比如在做事情和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,心理上会有倾斜,这个是我的感觉。通过平时跟朋友的交流,听到周围朋友们遇到的一些事情,我相信这种感觉很多人都有,就是说很难,即便是跟澳洲人交朋友,有些人你就是走不近他,也许是受生活方式和一些价值观念的影响。这个价值观会影响到你做事情的一些态度,或者是一些想法。虽然我的护照上我是澳洲人,感觉上自己还是中国人。从文化认同方面来看,下一代人更接近澳洲人。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,中国的年轻人住在父母家,吃父母的、花父母的觉是应该的。我的女儿都已长大成人了,她刚找到工作就从家里搬出去了,使我这个做母亲的人感到有些困惑与担忧。按中国人的传统观念,孩子应该和我们一起生活,我们为她攒点钱以后好买房子和车,但她的确无论在价值观还是在生活方式上与我们有很大的差别,具备澳大利亚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。她从小就非常独立,觉得向父母要钱是个不光彩、不应该的事。我们其实从来没有这样教过她,因为我们就这一个女儿,除了我们两个吃穿用,剩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她的。但她会觉得,那是我们的,她不会理所应当地觉我们的一切都是她的。她刚找到工作,马上就跟我说要搬出去生活。
中国有句老话:落叶归根。在中国的老朋友老同学经常会问我老了退休了会回国生活吗?我没打算回去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我要继续做我的中医,做到我生命的终止。好在做中医即使你老了,只要你身体健康仍可以给人看病,也能解决晚年精神的空虚,不会失去做人的价值。可能将来年纪大了,会减少工作天数,可能一星期做三天、做两天。但是我觉得我会一直做下去。做到不能做为止。到那时候可能不是为了钱而做,只要有一件事情做,是让人觉得你活着还有点用。我有丈夫,还有孩子。我要和我的孩子永远在一起,和她一起分享快乐与承担痛苦,因为是我把她带到这块土地上来的。